“要什么畚斗。”吴琼见惯不怪,“有灰你扫到门外就是了。”
许应马上想起自己小学时候放学总是跑得很快,慢了的话楼上的班级开始做卫生就会把灰土从走廊的栏杆底下扫出去掉在楼下人的头上,整栋教学楼看起来一时尘土弥漫。人人都习惯了扬尘和被扬尘,从没有人质疑过要改。
吃饱早餐交换完情报。离开路过前台时许应扯他妈衣角,吴女士没好气地带着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的中年废柴儿子去拿免费清凉油。羊毛出在自己身上,她还在自助取用的透明抽屉里遍薅了便携装的漱口水、湿巾什么的给儿子塞兜里;除了头绳和卫生巾他用不上,别的都拿了一遍。
“谢谢妈妈。”
吴女士无奈地看了一眼这不顶事的好大儿。母子两个在酒店门口分手,吴琼去医院,许应去买生活用品。
他记得来的路上看到有超市,决定走过去逛逛。手习惯性地揣进卫衣口袋,许应搓了搓刚才薅来的棉签。他能理解那些被吐槽的找老婆是想找第二个妈的男人,吴女士虽然没少骂他(骂的内容和吴女士的价值观念也被他内化完了,赞同自己就是没用该挨骂),但除了他妈还有谁会这样事无钜细地包容他呢。
许应走在县城破破烂烂的人行道上胡思乱想。前几年他在网上看到一个说法,父母去世之后,挡在你和死亡之间的那面墙就消失了。许应小时和爸妈关系都不亲昵,直到近几年父母先后退休、脱离了原来的舆论环境也渐渐接受了儿子单身这件事,亲子关系才改善起来,达到一个彼此尊重祝福的平衡关系。
昨天傍晚他路过自己的小学母校,赶上放学时间,校门口堵满了接孩子的各种两轮四轮车。人群中,一个个头快赶上许应的高胖男孩扯着父亲的衣服,正在歇斯底里地反复嘶吼:“就是她的水壶把我书包弄湿的!就是她弄湿的!”旁边另一个背着书包的女孩对他们辩解说:“我今天根本没带水壶!根本没水!”“那我的书是怎么湿的!”“我怎么知道?”“我操你妈!!”
许应在街对面绕开拥堵的人群和车流,直到走远了都能从街道的嘈杂中听见那个男孩还在吼。许应这辈子没说过粗话;他小时候要是口误蹦一个脏字,年轻气盛又总是恨铁不成钢的吴女士能直接扇他耳光。看见男孩这样的表现许应心里第一个反应是这孩子要不要看看儿童心理科,第二件想到的是希望不会给女孩留下阴影,第三件是:天呐,别的孩子居然是可以这样尤其在父母面前发泄情绪而不挨揍的。
许应知道那不好。但他有点羡慕那个不怕冤枉或伤害他人、只顾自己发泄的孩子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并没有什么情绪想发泄的。哪怕和妈妈关系改善后,他时隔三十年、鼓起勇气也只是重新尝试表达依赖在小时候会被嫌弃的表现,在中年才被接受。过去许应写家庭伦理剧的时候采访过不少人,能在时过境迁后得以和解已是中式亲子关系中幸运的少数了。
比如他自己的妈妈和外婆之间呢?吴琼会怎么看待自己母亲生命的尽头,会不会心底还植有未曾得到理想母爱的一丝不甘?
县城的旧超市里,展售着用如今大城市居民的眼光去看不理解谁会买的过时东西。许应在积灰的一摞脸盆里拆出中间较为干净的一个,拿了畚斗和新的扫帚,想想又拿了扎成小捆的抹布。毕竟房间里留下的那些旧汗衫剪成的抹布上,长过的黑毛都快变成化石,许应实在下不去手。
这些东西买了马上就能用,不必为省钱等待网购的配送了。还记得幼儿园大班的某一天放学,吴琼接了他,说要去一个新开的商场。那是个冬天的傍晚,许应穿着胖乎乎的棉袄被留在自行车后座捆着的儿童座椅上,在路边看着妈妈进了一个通道,门洞上的字牌写着令人新鲜的“超级市场”。那是小城第一个超市。
离开二十年间早已变得陌生的家乡,回忆的闸门在此时此地充斥乡音的空气中变得松动。许应一时间想起许多往事。他就像一个白头宫女,只是无人听他说玄宗。